陈三奶奶的“牛郎织女”故事
小时候是没人在意七夕这个节的。有时姥姥撕月份牌,撕到阴历七月初七这天,会随口说一句:今儿晚上牛郎会织女喽!我会好奇追问:牛郎是谁?是头牛吗?织女又是谁?是蜘蛛吗?姥姥会随口给我讲几句牛郎织女的故事。无奈,五、六岁年纪的我,实在理不清这情节复杂的爱情传说,还喜欢插嘴问些驴唇不对马嘴的问题,姥姥本来就不擅长讲故事,又忙着家务,被我一打断,就不耐烦的把我哄到一边去了。
那年,姥姥院东屋的赵姨添了小宝宝。两口子工作忙,没时间照看,就从苏州老家把她二姨接来济南帮着看孩子。老太夫家姓陈,行三,我们院里的孩子便依着她家乡的习惯喊她陈三奶奶。陈三奶奶是个干净瘦小的老太太,斯文而慈祥,常常用我听不懂的吴侬软语招呼我去她那吃糖,吃糕饼…陈三奶奶料理家务、带孩子是把好手,语言天赋也令人叹为观止,小宝宝能在她护持下,歪歪斜斜学步时,她的济南话已经说的有模有样了,虽然还带点江南软绵绵的尾音,我听来却觉得温柔细腻,比姥姥那混杂鲁南、苏北口音的粗声大嗓动听太多了。
最喜欢夏夜,坐在院里的葡萄架下听陈三奶奶讲故事,三打白骨精、秦琼卖马、龙女牧羊…她一边摇着蒲扇替我们驱赶蚊虫,一边用清柔语调娓娓叙述。我百听不厌的就是牛郎织女鹊桥会的故事,这故事似乎被陈三奶奶倾注了极多的感情,讲到董永与七仙女男耕女织的甜蜜人间爱情,她“软糯”的济南话似乎也带着甜味儿;讲到牛郎织女被天河阻隔遥望却不得相见时,她的语气里有绝望的苦涩;讲到牛郎织女七夕踏着鹊桥相会,她会说,喜鹊是天底下最善良的鸟儿…七夕晚上每每讲完这故事,她会低声说:“今夜在葡萄架下能听到牛郎织女说的悄悄话!你们仔细听喔。”我们屏息听了半天,除了几声促织,只有岑寂,陈三奶奶说:“用心听能得到啊!”虽不更事,我们也听得出陈三奶奶语气里的苍凉沉郁…
天上牛郎织女年复一年相思、相见、别离…人间岁月如梭,稚儿长成少年,老人却辞世而去。陈三奶奶老了,没有叶落归根,就留在了济南,赵姨说:“二姨没儿女,葬在济南,清明、寒衣我们能去看看她。”慈祥的陈三奶奶,就这样走了,我难过了好久,再也听不到她软糯吴音里的人鬼神仙、尘世仙界了…
好几年之后了,赵姨搀着一个鸡皮鹤发的老人走进院子,赵姨嘴里一个劲地说:“姨夫,慢点,慢点儿”老人慢慢坐在陈三奶奶往昔坐的石凳,抚摸着葡萄藤,抽噎起来,继而痛哭流涕,嘴里不停喊着:“阿绢,这么多年都等了,就这几年你为什么不等等我?”
讲故事的陈三奶奶自己其实也有个令人肝肠寸断的悲情故事…赵姨后来给我们讲了这个故事:哭泣的老爷爷是陈三奶奶的丈夫。陈三奶奶和丈夫是青梅竹马的玩伴,故事是从有情人成眷属的美好桥段开头的,只是他们的结合不幸落在了国民党统治荒腔走板的年月,成婚半年的陈三伯,七夕那天,挑了一担乞巧儿的彩线、银针、锦盒去赶集,这一去就再也没回来——他被国民党部队拉了壮丁…其后国民党军兵败如山倒,陈三伯被裹挟着去了台湾。陈三奶奶听到逃回来的同乡带来的消息,很淡定地说:“他死了,我守寡,他在那边回不来,我守活寡!织女还有会到牛郎的时候,我等他,等一辈子也等!”陈三奶奶和陈三伯其实没有牛郎织女幸运,待到龙钟华发归来,斯人却已做天人永隔…那小小一湾海水竟比银河还要深还要宽!
这对夫妻的离别便如同袁子才的那句诗:“石壕村里夫妻别,泪比长生殿上多!”